梅长苏一直以为过去十三年他是拖着一身病体在暗夜中迂回伏行,缓寸挪移,时间拖得分外漫长;直到他又在世俗意义上地重新回到萧景琰身边,才知道过去那十多年,自己实在走得太快了。
笔尖墨已微枯,却仍要落未落,这时他才若有所觉,在萧景琰身畔的他真的是个闲人。
不论是林殊还是梅长苏,都聪明太过,这样的人从不觉得事多,于脑海中井井有条一片,只有身旁的人不够得用之困,时光走得或快或慢全部由己随心。
闲人才有心思琢磨闲情闲事,才能动不动便多想上一点。
他真正是个闲人了。
「小殊? 」
那个把他变回闲人的人来了。
那个人喊他,好像总是那样包罗万象,好像什么都要关心上一点,不愿有所缺漏,所以都只喊名字。
于是如今似乎也只有萧景琰能催得他快俐起来,因为什么都被催上了一点。 梅长苏在这一声探问中很快下定决心,提笔即下「风景业曾好」,又掂一掂笔,感于「好」字末端那一勾太枯,再次蓄满了墨顺流而下「廊前延旧梦」一句。
梅长苏落笔,萧景琰收伞,都那样一气呵成,好像中间的踌躇不曾存在过。
「怎么突然想抄诗? 」萧景琰问的很随性,也不过是信手拈起几句家常。
「怎知不是我所作? 」
他的笑容是梅长苏的清淡,语气却是林殊的家常。
于是萧景琰的眼似乎比来之前明亮上一分。
「太过绌漏。 」
「那是。 」
林殊随手把那句绌漏的诗句揉成一团丢进字篓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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句是差的,字却是好的。
是故皇帝陛下又在梅长苏午睡时把字捡起来。
他惜林殊现在写字耗神不易,便什么都替他分外顾念。
萧景琰折了两折放进怀中,没有多看一眼。
林殊以前不爱诗,不爱却并非不能,还是极好,只是林殊这人什么都极好,于是所有的特别,只要林殊自己不在意,便又都那样不值一提。
后来梅长苏也不爱诗,只是诗能寄情可养性罢了,于心于体皆有所益,便不得不书上几句。
萧景琰从没问过现在的梅长苏为何碰诗,他是想当然尔,以前做什么那都是林殊,现在做了这些那些也没换一个人。
或许萧景琰对林殊的自苦有时比林殊还痛也源于此。
不管是过往今来,那人身上令人心折的气韵没少一分;凌云天下万世清平的抱负也未见改易。
皇帝陛下多少感叹于这情到深处自然而然的隔阂,他看林殊怎样都好,看梅长苏也怎样都好,便与林殊观己差上十万里,这他知道,梅长苏也知道。
于是梅长苏便为了他什么都要多琢磨上一点。
比如那字要落笔,便先想着萧景琰看到他写这种句子,心情如何。
哪会如何,林殊爱写什么便写,左右不过是个句子。
梅长苏怕萧景琰误以为自己触詩伤情而伤情,琢磨半天怎样的表现最能让萧景琰认定他不介怀,殊不知萧景琰最是了解林殊,演技再高超的自然只要不是真的自然,都会被萧景琰看得ㄧ清二楚。
所以这样的弯弯绕绕真是甜蜜到可笑。
林殊又不是钝人,他在把字丢进纸篓时便知道被萧景琰看破了。
心里别扭,转头就以午睡遁逃。
皇帝陛下一个人坐在廊下批公文,想着他的小殊如今终于也会想些闲事了。
闲人闲情,极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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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长苏起来时看到的就是萧景琰的背影,太阳早已西垂,廊下的光线早就乏了。
他倦倦开口:「景琰⋯⋯怎么不叫人点灯? 」
他怕他眼熬坏了。
萧景琰却转过身,「我改了一字,『廊前匀旧梦』许是更好。 」
林殊才想起午间那碴,而他和萧景琰间是不需要问究竟是哪个「匀」的,意思再明显不过。
他沉默半晌,想想自己终究是拗不赢这个人的。
便踱到廊下,缓缓挪到萧景琰身边并肩靠着。
漠然点评一句:「不通。 」
萧景琰只为他拉了拉围裘,淡淡说:「风景仍好。 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