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放式厨房的好处大概是食客可以坦荡荡地和厨师面对面，或者用灼热的目光盯着厨师的后脑。

　　如果心存调戏，在开放式厨房里要针对厨师是很容易的。

　　胡歌知道自己目光热切，他也没有要掩藏自己的刻意。胡歌选择和王凯面对面，他坐在高脚椅上，倚着宽广平滑的大理石吧台，惬意翻着杂志，他还时不时瞧上王凯一眼，没有偷，只有瞧，不是偷瞧。

　　他注意到王凯的手抖了一回，几滴牛大骨炖白萝卜的清汤洒在汤碗边的石台上，胡歌喜欢吃辣，王凯更喜欢吃辣，但他们两人现在都只能喝清汤。

　　他印象中王凯比他更啫辣，但他已经忘了王凯有多能吃辣。

　　想到这里，胡歌的心微微一动，于是伸出指头，点了点落在汤碗边的油水，并且放到嘴里含了一口。

　　王凯抓着杓子的手，就在这时候晃了下。

　　很轻的一下。

　　但已经让胡歌心里好过多了。

　　不过他并不知道王凯的动摇是为了什么，是王凯有洁癖，对于这种行为过敏，又或者王凯不想他没洗手还去点落在桌上的汤汁到嘴里。

　　于是胡歌又有些低落。

　　「老胡……。」王凯声音里蕴着一丝沉沉的火气，看起来是要骂人的起手式，只是尾音拖得很长，听得出几分明显的犹豫，在是否要训诫对方之间心意起伏不定。

　　所以胡歌最后还是不知道答案，但他还是发出了几道意味不明的笑声，听起来颇愉悦，还很有那么些得意，以一个这样年纪的男人来说，他的笑意柔软得不象话，好像用日本孩童玩花绳的小绳子编成的，细致朴素的过份。

　　「凯哥刚刚在偷看我吧。」

　　胡歌省略了一个「也」字，他其实也在看王凯，而王凯也知道，但他喜欢这种不好去揭破的小默契。

　　「动静这么大！而且你本来就在我的视线范围里……。」或许是觉得自己的解释突兀且毫无道理，吧台里的男人草率地说了两句后就戛然而止。

　　「从结果上来看是一样的，你都是在看我。」不管是刻意，或不刻意。

　　胡歌站起身，把属于男人的那碗汤也端起来，勾着汤碗上的小耳朵连同自己的那碗一起腾到连着吧台的餐桌上，一边喊着手指好烫。

　　于是王凯的声音又再度响起来，特别无奈没好气地喊了一声「老胡！」

　　听那语气，大概谁都不会怀疑后面原本是要接「老胡你怎么不小心些」或者「老胡你烫着没有？」之类格外温存关心的话，只是不知缘于什么理由，男人打住了，好像是对于自己散发出的温存感到很棘手似的，明明那温存就是他自然而然流露的，就像人的皮肤会散发温暖。

　　胡歌的响应是把另一张高脚椅踢往男人的方向，散漫而粗鲁，于男人的克制完全相反，像是想要把什么无形的东西踢歪。

　　两人对坐，沉默地喝汤，场间的气氛颇为微妙，王凯弓紧了背脊显是有话要说，正在酝酿；胡歌则完全相反，异常放松，一边发出满足的苏噜苏噜。

　　然后王凯把背脊扳平了，在同一时间，胡歌放下了汤匙，他改用眼神舀起了一盅水，摇晃、清透，带点雾，把抵触的稳绪一点一点地泼出来。

　　王凯发言时，总是会直视对方的眼睛，所以这时候他就不得不吃点亏，他看着胡歌，眼神扭曲了一下，扭曲成很柔软的形状，像是要把眼前的人包覆进眼中的一腔迂回里。

　　可他的话很直：「虽然我很不想，虽然这非常违背我的个人意志，可我们这样，我们之间真的……我们真的……不是……。」

　　「情侣。」

 

＃

 

　　胡歌替王凯把话接过，没有等那饱含感情的嗓音跑完全程。

　　「我知道啊，凯哥早说过了。」

　　「你说了好几次，意思基本都差不多，嗯……。」他回想了下，补上一句，「你也每次都会说，你很不想。」

　　「但你不信我。」王凯眉心微皱，他为此非常苦恼。

　　「我当然不相信。」胡歌语气很轻，但意思却很重。

　　「我来理一理哈……。」嚼着萝卜，胡歌口齿不清地道：「凯哥你，一知道我出事，就不远千里……飞过来。你的经纪人后来都和我说了，还说你累病了，自己都在休养，却坚持要过来。你和她说，你有工作就罢了，既然现在没有，那你就要过来，不妨事，你会有分寸。然后你来了，那时我刚醒，撞到头，有记忆障碍的我，不记得你的工作，不知道你还有很多事要忙，只觉得你很熟悉，恋人一样的熟悉，我脑袋里空空如也，一片混乱，死活就要赖着你不放，于是你在我爸妈异样的眼光下坚持留下来陪我。」

　　「后来你在我出院后跟着我一起住进我在这边的房子，一切都很自然。」

　　「又过了一阵子，你突然说，我们不是情侣。」

　　「对，你说你挣扎很久，尽管你很不甘心，但你更没办法接受自己欺骗我。」

　　「你以为，在你做了前面那么多事之后，我会相信？」

　　「可是……。」

　　「别什么可是，等我说完，就像我之前说的，正常人都只会觉得，你是照顾了失忆的恋人一阵子之后，嫌麻烦了，想分手。」

　　「『你很不愿意』或『你很不想』，都只是一种客气地推脱。」

　　「成人都懂的推脱。」

　　「如果我识相一点，我其实可以照着这个台阶下的。」

　　「或者你觉得我以后可能还会有什么隐疾，不愿负担，想分手。」

　　「我……。」王凯百口莫辩，他「我」了半天，也挤不出一句话，只是看着胡歌云淡风轻的表情，觉得分外可恨。

　　「我没有办法让你相信，但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，我绝不会因为这样和你分手，绝不会。」王凯粗暴地打断胡歌的话，显是非常生气，还要再说什么，却被胡歌打断。

　　「谁知道呢？」胡歌瞇起眼，一笑。

　　「我现在脑壳坏啦，又不记得你是什么样的人。」

　　

＃

 

　　这场对话以胡歌说他要去洗碗为句点，又特地把大门打开，表示王凯要走就走吧，当他们和平分手。

　　于是王凯自然走不了。

　　他本来就是担心胡歌才会飞过来加州，确实也有过「横竖自己现在也没事，如果能待在他身边照顾他（或者说两人一起养病）那最好」的心思，但王凯在决定飞过来时其实心底也明白，比他更适合照顾胡歌的人多的是。

　　所以他没想过真能成真，还是以这么荒谬的方式，但既然成真了，胡歌还没好起来，他也还没好，他就不会走。

　　而倘若他和胡歌真的在交往，他更不可能因为胡歌说的那些理由分手。

　　王凯根本走不出胡歌家的那扇门，除非他是胡歌口中那个，对于失忆的恋人感到负担而想分手的负心汉。

　　「所以我想不明白，凯哥又不讨厌我。」

　　胡歌在饭后泡了一杯奶茶，而王凯只有温水，他坐在王凯靠着的沙发旁，话里极为困惑。

　　「我不是不讨厌你而已。」

　　「但你很坚持我们不是一对，如果你对我有感情，为什么又要一再否认我们之间的关系，我几乎都要觉得凯哥讨厌我了。」

　　正是因为不只是不讨厌，王凯想，这么简单的道理，胡歌是装不明白，还是真的不明白？

　　因为我爱你，所以我才一定得对你坦承。

　　才不能趁着胡歌失忆，糊里胡涂地认下这个男友的身份。

　　虽然他很想，要说王凯没有被这个念头诱惑过，那是不可能的。

　　胡歌转头，王凯的脸感觉到热烫的鼻息，本能地想要闪开，但他知道朝他靠近的人是胡歌，所以身体虽然颤了一下，却动弹不得，这只是瞬息之间的动作，细软的发丝落在王凯鼻尖，一个吻像陨石一样落地，阴影盖住王凯的脸，落下，悄无声息，又很快地分开。

　　柔软的、甜腻地，有奶茶的香气，带着一点烫。

　　「你在骗我。」

　　王凯看到胡歌的眼睛里有一丝挫折，他的语气很疲惫，却清醒。

　　「你没有躲开。」胡歌像一个疲惫的老教授，叙述他实验千次的结果。

　　「如果凯哥和我不是那样的关系，你应该很抗拒不是吗？一个男人随随便便地过来吻你，就那么正常吗？而且看得出来，你很渴望我这么做。」

　　王凯几度张口，最后一句却让他哑口无言。

　　胡歌低下头，沉默一阵后觑了一眼王凯。

　　「是不是，我做错了什么，比如，我没有和你沟通就决定出国？所以你决定和我分手……。」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小声地碎念，「不至于吧？我又不是这种人，顶多是不顾你的意见，说还是会说的。」

　　又看了王凯一眼，咕哝：「也可能，凯哥不愿意再谈远距离恋爱吧。」

　　「或者你觉得，我看起来不一样了。」

　　王凯听见胡歌的心跳声，像一阵澎湃的浪潮，他心爱的人看起来非常忐忑，但王凯不太懂胡歌所谓「不一样」指的是什么。

　　他皱眉，「哪里不一样？」

　　「脑袋……。」胡歌用手指弹了弹自己的太阳穴，王凯被唬了一跳，赶忙拉下他的手。

　　「我忘了这么多事，和别人的，和凯哥的，我不知道……在别人眼里看来，我还是我吗？我没有把握。」

　　「什么？」

　　然后他终于懂胡歌在说什么了，「你是觉得如果我们在交往，我会因为这三个理由不要你，和你分手？」

　　「因为觉得你不再是我理想中的胡歌？」

　　王凯不知道该翻白眼、生气，还是表白心迹，最后怒火占了上风，他瘫在沙发上，再也不说话。

　　或许胡歌说得也没错，这个世界现在对胡歌来说很陌生，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，自然会用各式各样不可思议的理由试探质疑自己，多思、畏怯。

　　不像他认识的那个胡歌，倒像一只透明的小鹿。

　　却莫名其妙的在医院见到他时，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，认定自己是他的恋人。

　　话说回来，难道对于胡歌来说，恋人也未必值得信任吗？王凯越想越暴躁。

　　「还不如晚餐时的理由好点。」王凯喃喃道。

　　「还不如我是个嫌弃你以后会有隐患的负心汉呢。」

　　「你别生气，你再生气又得胃疼，他们就会又来吵着要把你接回去。」

　　一招虚一招实的，吃完晚饭时还打开大门说不介意他走，现在又可怜巴巴地想自己留下。

　　王凯怀疑过好几次胡歌是故意的，是以近乎耍赖的方式在让自己认下他们之间的情侣关系，只是他觉得胡歌实在没有理由那么做。要是胡歌还记得他们发生过的事那还有点道理，但胡歌已经忘了。

　　他其实也知道胡歌对自己的感情，但胡歌当时既然没有表示，一定有什么他懂或不懂的考虑，总之，王凯不希望回复记忆后的胡歌，因为自己现在的不坦承而困扰。

　　「我说过，我们之间的关系，有点微妙，很平凡的微妙。」

　　我喜欢你，你也喜欢我，但我们那时没有在一起。

　　之后大概也不会。

　　「我也很想骗你，真的，很想骗你。」

　　王凯望着胡歌困惑的眼，顺从自己的冲动把胡歌拉进怀里。

　　胡歌很香，身上的汗带着肥皂的香味，他有一点晕眩，因为现在的场景是他想望很久的场景，抱着他喜欢的人，轻拂对方脑后汗湿的头发。

　　「我越想骗你，就越不能骗你。」

　　「就是这样而已。」

　　王凯原本觉得自己大概说不出「因为爱你所以我想保护你、不想让你后悔、不想让你在恢复记忆后对于我们的关系感到为难」那种肉麻的话，结果他拐了好几个弯，说出同一句话。

　　他抱着胡歌的方式有点别扭，他想胡歌应该相信了。

 

　　「……我不信。」胡歌的手握成拳状。

 

　　──我不信！

 

　　胡歌又再说了一次，那拳头举起来，按在眼角。

 

　　王凯眼神紧紧扣着那个握拳上的皱折，好像里面握着的是自己的心，而碎片正随着胡歌用手背擦拭的眼角溢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