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梁帝一生最后一次进林氏宗祠。
也许是、也许不是。
太子其实不太肯定。
但那是父皇第一次要他陪着走进林氏宗祠。
父皇与林氏的关系,在金陵从来不是何等讳莫如深之事,民间甚至有《赤焰昭雪》一齣热烈传唱,街头巷尾,每逢佳节,必说书打板,处处可闻。
然而让人难以理解的是,竟从未有任何一皇子女敢当梁帝之面提起过林氏。
反而成了他们兄弟姐妹间的讳莫如深,亦是谲奇。
父皇叫他到跟前来,要他陪着去林氏宗祠走一趟时,他心尖剧颤,喉间一紧,勉力抑下声音里的干涩答了是。
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不知道,梁帝总是于夜深独自徘徊于林氏宗祠,那样的梁帝,分外禁不起任何人一丝搅扰。
独惦故人,恍若隔世。
所以当父皇要他同往时,他满心颤慄,觉得纵是过去沙场上面对十万甲兵,也从未让他如此不能平静。
他想起了一件小时候的事。
他原本恭敬的立于一旁等待父皇考校课业,禁军统领蒙帅,也是他武学的老师,却临时有事急于奏报。
父皇并未要他回避,只让他等等。
几句军事边防后,言辞激烈了起来,低着头的他却听蒙帅突的说了一句:「如果是小殊一定也会同意这样办的。」
他长至今日仍不能忘记,那当下的空气是如何以沉默炙烤得让他浑身发痒。
蒙帅很快便告失言,然而殿中仍持久的静默着,他当时尚小,沉不住气,微微抬颈偷觑了眼看,那情景竟让他永生无法忘怀。
高高在上,英明神武的父皇,在一片由帝王之怒制造的沉默中竟显得那么可怜,不是卑微的那种可怜,而是在那片刻流转间,年尚不足十岁的他,竟想要上前抱一抱他父皇的,那种可怜。
他那坚毅果敢,秉正刚直,立于天下顶点,从来无法一窥脆弱的父皇,竟然会让弱小的自己产生意欲宽慰之心,他一下子就茫然了,不解自己为何会生出此种情感。
就是从那时候开始,他便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要在父皇面前提起林氏。
因为那样的父皇……太可怜了。
太子并不清楚其他兄弟姐妹作如何想,但他却不舍,也许更是惧怕,惧怕于再度看到父皇那样的表情。
人的内心究竟是流淌过了什么,才能生出那般的表情?
那难以言说的表情,在他和梁帝进入林氏宗祠后,又点滴在暗色中显露了出来。
他听到梁帝自言自语说:「小殊,这孩子心实,你看可好。」
父皇开始念念叨叨讲起自己小时候的事,说自己并非柳后所出,但敬兄爱弟,不偏不倚,对己对人,不看轻也不高抬,第一次巡猎,苦练弓道许久,却逢皇长兄染了时气,父皇说记得他轻轻抿了唇角,把箭射偏了,得了头彩的皇长兄心下宽裕,终于渐渐好了起来,又说大梁数年前曾有一次几乎无法解决的边关危难,朝中主和声浪大起,迫得父皇无法招架,甚至有人抛出了下嫁公主取和的办法,並漸成眾議,说他在父皇书房前跪了三个月,句句铿锵控诉历代求和之弊,字字晓之以情痛陈让自幼失去母妃的幼妹远嫁之误,最后自请出战……。
父皇说他做的每个决定都笨得可以。
「你应该也会觉得好,心实也没关系,直也好,鲁也好,只要像我一样有你就够了。」
父皇要他过来,在林殊牌位前跪下。
「你来给……你林殊伯伯磕头,这个天下,有半面江山是他给你的。」
于仪制不合,但他看着父皇的笑脸,脑袋一片空白的就跪了下来,扎扎实实的磕了三个响头。
第一个头叩下去,他神思紊乱的想,林殊伯伯,如果您还在,父皇是否可以终日开展这样的笑颜。
第二个头叩下去,他还在想一样的事。
第三个头叩下,他想着要把握机会和林殊说梁帝脸很苦的事,若林殊伯伯有余,就多入父皇的梦吧……还有自己并不是真这么笨的。
直到站起身,他才想起父皇是要他谢林殊予大梁半壁清平江山,边防二十年太平安稳的事。
不过来不及了,也罢,他瞅着静默的梁帝,见梁帝直勾勾看着深木色的牌位,唇间几番开阖,最终却是颤抖地伸手,将麻布座上的珍珠,拿了起来,收入袖口,袖掩唇上,轻咳了几声。
他以为是祠里的灰尘招了父皇,后来才想到这座祠里,根本不可能有灰尘。
那趟之后,他被册为太子,入主东宫。
梁帝,却突然间病得再起不来床。
皇奶奶守着,他守着,一堆人守着,他看着床榻侧满满的人,眼睛没有不肿的,他突然间却兴起一个荒谬的想法,林殊伯伯,你也守着吗?
还是……你来接父皇了吗?这个想法若化作实语,哪怕他是太子也断然是大逆之罪,可他觉得父皇并不会如此想他。
那次与梁帝同去林氏宗祠后,他突然间觉得与这位从未谋面的长辈,非常近亲了起来。
年轻时英武焕发,军功赫赫,登基後武艺不坠,保养勤勉的梁帝,突然间病得有如沉痾多年。
能弯大弓的手,如今举不起一支笔。
那滴墨落地,染黑了红绒地毯时,他正端着汤药走了进来。
琅琊閣主,同时是天下著名的神医,也进了宫,据说与父皇有些旧时渊源。
他从蔺晨手中接过这碗药时,蔺晨朝他摇头叹息:「唉,这么早,我哪日要赴了黄泉,必会被长苏给骂个狗血淋头。」
他来到榻边,遣开宫人,为了伺侯汤药把小桌上的雪浪纸拨开,却见到三个显是梁帝写到了一半的字。
『何止十』
十的下头便没有了,变成了地上的墨粒。
他不动声色扫过墨纸边的书,看了几行,便心里一阵酸,从心口顺了喉头滚了上来。
十年生死两茫茫。
不思量,自难忘。
千里孤坟,无处话凄凉。
纵使相逢应不识,
尘满面,鬓如霜。
那四个字,原该是「何止十年。」
父皇、父皇,林殊伯伯怎么会不认得你,哪怕你们生死一别不止是十年。
梁帝吃过药后睡下了,他就在房里,既无法回去处理朝政,也平静不下来。
又瞧起了适才梁帝看着一那本书,烦乱的来回翻覆。
却发现有一页似乎被折了一小角,折角的人,似乎是极度踌躇是否要在这一页留下记号。
可能是在压抑什么,也可能是觉得那页并没有想象中重要。
他打开一看──
像被指甲刮过书页的痕迹旁,有一行字。
同穴窅冥何所望,他生缘会更难期。
惟将终夜长开眼,报答平生未展眉。
哈哈哈哈,如何能长开眼,他笑了,觉得眼角都要笑出水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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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算蔺神医入宫,梁帝居然也没有熬过那个冬天。
在蔺晨走出来向他摆摆样子告罪之前,他在帘外,听到父皇颤抖的声音说:「朕终于、终于……我终于懂得了一点,他的感受。」
过不了多久,蔺晨就从里头走了出来,向他抛了一个眼神,他也没有太在意蔺晨的不敬,遣退了周遭的宫人。
「听到了没有,枉费、都是枉费,长苏啊,这可不是我的错啊,你家养的水牛看起来挺享受病危的不是吗。」
每次蔺晨和他说明病况,都是这个风格。
「莫不是林殊伯伯看不过去,早在这等着了。」
蔺晨哈哈大笑,也不管现下是怎样也不适合有一丁点笑语的景况,「小太子啊、小太子,你哪天下去,也要和我一起被骂啰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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骂、自然要骂,父皇、林殊伯伯、萧家的祖宗,你们就骂我吧。
其实那一瞬间还是迟疑了,他作为太子,作为一个皇子,作为父皇的儿子,母妃的儿子,这无论如何不是他该做的。
可是,可是……他想到父皇眼底的迟疑犹豫、颤抖的唇与拢进袖口的珍珠,他想到父皇写在雪浪纸上的「何止十年」,他想到了当年他站在殿中,抬眼时看见的父皇。
此刻他不是大梁的新君,他只是个看到了当年那个父皇的孩子,只是一个,内心受到撼动的平凡人。
「就让朕与父皇最后独处一会儿。」
「陛下,这于礼绝对不……。」
「就一会。」
父皇在最后的时光里病得不轻,如今瞧来,却容色宛若盛年,一片安详。
他把东西一样一样放进去。
东海的珍珠,放上。
林殊的大弓,放上。
梅长苏的玉冠和玉簪,放上。
林殊的赤焰手环,放上。
一卷写着「长林军」三字的捲軸,也放上。
最后,这最后……骁骑将军林氏讳殊之灵位。
他把林殊的灵牌,放了进去。
皇陵在他长成前早已造完,父皇身侧无位可容,便这样吧。
何况,也就少得可怜的这么几件,若能随身携着,父皇不论前往何处,必不孤独。
大梁新君想,林殊伯伯……父皇至死也不忍负了您的期望,带上一丝私心處事,这说不出口也不敢做的想望,我代他完成罢。
父皇这一生太苦太苦,也太努力,您一定都知道,都是我做的,若泉下相见,您别气他。
不敢踏错一步,日夜勤政不息,许您想望的清明大梁。
这样值不值得您许他一个────
「生不能白首,死同眠。」
(完)
「十年生死兩茫茫」之一段
是蘇軾的《江城子》
這應該不大需要解釋。
「同穴窅冥何所望,他生缘会更难期。惟将终夜长开眼,报答平生未展眉。」是元稹《遣悲懷·其三》
「窅冥」是「深遠難見」
大致就是在說同穴共葬也不過是虛無縹緲之願,他生再會大抵也遙遙無期吧。
當然都不是南梁那個時代的作品,雖說瑯琊本來也就是架空。
只是剛好睡前回想了一些靖蘇的片段,心裡一慟想到這幾句,便忍不住爬起來寫了。